晨起，闲读父亲的诗集，当年故乡的许多往事，一件件涌现在眼前。

生活中的事件翩然成诗，是父亲的习惯。他的诗词，蕴含着丰富的人生阅历，多少年来，我总是从这些诗歌中，感受到最真的善与最诚的爱。

一 木瓜菜与黄花鱼

“白天批斗当敌手，夜深送鱼到家门。”这是父亲在2009年1月25日写下的《除夕忆夕》中的句子。

父亲在汝南二中曾任校长10年，那时的校长室，小院里有一棵木瓜树，每年都硕果累累，香气四溢。繁忙的工作中，父亲每每看到窗外的木瓜树，总会感受到几许宁静安然。“文革”开始不久，父亲作为走资派很快就被打倒了，木瓜树也被造反派砍伐了去。寄托着父亲特殊感情的那些黄橙橙的木瓜，遗憾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之外。

那时的父亲时常挨批斗，被熟悉或不熟悉的所谓造反派拉走慷慨激昂地口诛笔伐。当时的汝南县教育局长田执臣，虽然是支持造反派的，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。那年春节前夕，田先生在批斗我父亲的会上，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，对父亲作了声色俱厉的批斗发言。批斗会后，田先生想到自己竟然参与迫害一个对教育付出赤子之心的同事，心中羞愧难当，夜不能寐，辗转反侧中到底悄悄离开家，带着自己分到的两条黄花鱼，夜色中敲开了我的家门。面对我父亲，田先生对白天自己在批斗会上的行为扪心自嘲，一再道歉，嘱咐父亲收下那两条鱼，好好补养保重身体。

两条黄花鱼不算什么，却让当年的父亲十分感动。田先生来到走资派家中，如果被人发现，会立即沦落到和父亲一样的境地的。田先生的到来，也让在当时政治风暴中不知所措的我们全家人，更加坚信父亲的清白。

2009年除夕，在全家聚会的餐桌上，父亲看到上了一盘黄花鱼和一盘木瓜菜，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那段往事，感慨万千，提笔写下了《除夕忆夕》四首：

其一：远走河南六十春，坎坎坷坷度光阴。今晚除夕小团圆，迎面排座众儿孙。

其二：遥忆信阳心沉沉，风雨滚滚祸害深。三十年后方见月，万家灯火庆新春。

其三：见鱼陡然思故人，当年世道乱纷纷。白天批斗当敌手，夜深送鱼到家门。

其四：木瓜结果香喷喷，朝夕伴我整十春。餐桌偶然再见面，往昔沸腾仍伤心。

二 瓜田老乡数里送鞋

1959年夏季，离开故乡10年的父亲从河南省汝南县回家乡安徽霍邱省亲，返回时带上了11岁的侄子，从此，他便由我父母亲抚养成人。

当时是全国性困难时期，粮食更是紧缺。那天他俩走到淮滨县时天色已晚，无法赶到目的地。那时的县城甚至大城市，可不是如今到处是饭店宾馆，父亲正为吃饭住宿发愁，恰巧遇到了老战友，淮滨县长李浩同志。李浩热情地接待了父亲二人，并解决了他们的食宿问题。次日，离开淮滨去固始县城的路上，正值盛夏酷热难忍，父亲看到路边有一西瓜地，便向瓜农买了一个西瓜解渴。吃完西瓜付钱后走出已有两里地，忽然身后有一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喊叫着追上了他们。父亲十分吃惊，当那汉子走近时，父亲发现原来是卖瓜之人。

“为何奔跑赶来？我们是付了瓜钱的啊？”父亲问他。

卖瓜人却答：“您是当年的好区长啊，我认得您！若是没付瓜钱，我不会来追赶您了，是您的学生有一双鞋忘在瓜案上了，你们走后我才发现，这才急急忙忙追赶过来，小孩子穿鞋费得很，这鞋不能丢啊。”

数十年后，父亲回忆往事，想起卖瓜人追出两里路送鞋的情形，十分感慨当年良好的干群关系，遂提笔赞道：“瓜田老乡堪称赞，数里奔波送鞋还。国家富强虽胜昔，干群关系非当年。”

三 省亲路遇送粮县长

曾经的那段困难时期，粮食极度紧缺，一个小馍常常一家人分着吃，没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。

1959年的夏天，父亲从安徽霍邱省亲回到汝南家中时，带回了十斤烙馍。母亲看到这么多香喷喷的烙馍，十分高兴，也十分惊讶，忙问是哪里买的烙馍？父亲笑着回答母亲：“是路上遇到的李浩县长送的！”

李浩，原是新四军五师干部，1946年中原突围前夜，因患伤寒奉命留在淮滨就地疏散。淮滨建县后，他即任县长，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。据父亲《往事回忆》一书中记叙，1954年父亲由淮滨县往流区委书记任上调到县政府，很受李浩县长重用，事事对父亲都很放手，工作之余更是无所不谈，说起秦汉唐宋千年历史文化掌故，两人甚是投缘，李浩多次夸奖父亲是淮滨县的人才。可惜在“文革”期间，他受到严重摧残，后犯脑瘤，1972年在上海某医院不治而逝，时年44岁。2004年秋，父亲曾作诗怀念李浩：“突围前夜患伤寒，未能随军离中原。隐居故里两年整，刘邓南下再出山。胸藏诗书越万卷，古今中外知识全。一日问我四大刺，虽动愚舌未答完。辞家避难走天汉，二人相见在南湾。虽然同是罹难人，畅谈玄黄整三天。神州无处不狼烟，哀鸿遍野人心寒。忽闻良友归天去，多夜悲思难安眠。”

送烙馍的事时隔50多年后，2011年4月1日，父亲提笔写了两首七绝“1959年夏天省亲”：

其一：省亲两日回汝南，路过故地断炊烟。正愁已晚无食宿，门前走出父母官。

其二：十斤烙馍百分香，返回寒舍正缺粮。佩瑾惊问何处买？笑指路遇李县长。”

诗书传家，是中国的文化传统。父亲的文化风骨，深刻长久地影响了我们兄妹和很多相近的朋友。（2016年4月6日写于北京）